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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庆东:金庸与国民文学

添加10,376字节, 2020年11月8日 (日) 07:29
三国民性批判
===三国民性批判===
 
  金庸小说贯穿着一条国民性批判的思想线索,因而超越了一般的迎合读者趣味的通俗小说,自觉担负了重建国民精神的任务,客观上与新文学遥相呼应。
 
  在金庸的作品中,与大力弘扬中华文化相辅相成的是,他不断解剖和反省中国文化的各种弊端,特别是对以知识分子气为代表的国民性进行深刻的批判。这些批判有时是与对汉族文化的批判结合在一起的。
 
  例如金庸的第一部武侠小说《书剑恩仇录》中,主要的群体形象是陈家洛所领导的红花会。红花会志在推翻满清统治,人才济济,组织严密,但最终却一事无成,退走回疆,这与他们的文化观念有着极大的关系。红花会得知乾隆皇帝出生于汉人之家的秘密,便天真地幻想依靠这位当今天子,驱除鞑虏,重整河山。他们千方百计向乾隆证明其身世,又将乾隆囚禁于杭州六和塔,由总舵主陈家洛利用同胞兄弟之情百般劝说。陈家洛劝说的理论基础一是华夷之辨,二是忠孝观念,三是功业思想。他说:“你是汉人,汉人的锦绣河山沦入胡虏之手,你却去做了胡虏的头脑,率领他们来欺压咱们黄帝子孙。这岂不是不忠不孝,大逆不道吗?”又说:“你一样做皇帝,与其认贼作父,为后世唾骂,何不奋发鹰扬,建立万代不易之基?”说到底,红花会要改变的只是一个“名分”,就像阿Q竭力要证明自己姓赵,证明别人打他是“儿子打老子”。重虚名而轻实务,这是中国文化发展到后期的一个重大弊端。陈家洛几次有机会杀死武功高于自己的朝廷鹰犬张召重,但由于“不是大丈夫行径”的念头作怪而都放弃了,这实际上是守小义而舍大义。在陈家洛身上,顾虑重重、矫情狭隘的中国知识分子特点表现得十分典型。在儒家思想熏浸之下,他们想爱不敢爱,该恨不能恨。表面上潇洒大度,内心里斤斤计较。陈家洛本与木卓伦的长女、智勇双全的霍青桐两心相许,但因曾见霍青桐与一少年神态亲密,便不敢打开心扉,反而有意疏远。后来才知那少年是女扮男装的李沅芷,愧怍之下,仍故作平静,使霍青桐伤心成疾。陈家洛与香香公主喀丝丽相爱后,曾痛苦地思考“我心中真正爱的到底是谁?”想到霍青桐谋略出众,文武双全时,他终于发现:“唉,难道我心底深处,是不喜欢她太能干么?”心惊之下,他自谴道:“陈家洛,陈家洛,你胸襟竟是这般小么?”可是最后,他连香香公主也失去了。中国传统文化发展到晚期,已经是百孔千疮。君昏臣佞,上欺下瞒,人心险恶,自大虚伪。陈家洛总体上不失为一位有才干、有血性的英雄,但他的思维方式中深深积淀了许多封建文化观念的糟粕。
 
  在这个问题上,金庸最后一部小说《鹿鼎记》中有许多情节可与《书剑恩仇录》参照。康熙皇帝对韦小宝说道:
 
  我做中国皇帝,虽然说不上尧舜禹汤,可是爱惜百姓,励精图治,明朝的皇帝中,有那一个比我更加好的?现下三蕃已平,台湾已取,罗刹国又不敢来犯疆界,从此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天地会的反贼定要规复朱明,难道百姓在姓朱的皇帝统治下,日子会过得比今日好些吗?
 
  这段话未必完全正确,但确实值得那些大汉族主义者思考。有趣的是,《鹿鼎记》中也有一个策动政变的情节,几个身为学界泰斗的大知识分子顾炎武、黄宗羲、吕留良、查继佐等,竟然一本正经地苦劝出身妓院、“不学有术”、专靠溜须拍马飞黄腾达的韦小宝去当皇帝。查继佐说:
 
  决不是开玩笑。我几人计议了几个月,都觉大明气数已尽,天下百姓已不归心于前朝。实在是前明的历朝皇帝把百姓害得太苦,人人思之痛恨。可是清廷占了我们汉家江山,要天下汉人剃头结辫,改服夷狄衣冠,这口气总是咽不下去。韦香主手绾兵符,又得当今皇帝信任,只要高举义旗,自立为帝,天下百姓一定望风景从。
 
  明知自己的皇帝“把百姓害得太苦,人人思之痛恨”,却还要推戴一个最会搜刮民脂民膏的小流氓。假设韦小宝做了皇帝,百姓苦到什么程度,真是不可想象。至于韦小宝这个阿Q式的形象本身,更是集中国国民性弊端之大成,这个问题已经有许多学者做过系统的研究,本文不再展开。金庸小说对中国文化弊端的反省是多方面的,仅从上述就足见其深度。
 
  金庸小说对中国国民性的批判,是与“五四”新文学精神相通的。实际上是“五四”精神在通俗小说领域的延伸。在思想上,或许还达不到鲁迅那样的深度;但由于小说篇幅之浩大、描写之细腻以及读者之众多,其影响的广度是不亚于新文学的。
 
===四专制政治批判===
  金庸小说中政治描写和政治思考的比重很大。他批判了专制社会的种种弊端,揭示了集权导致的个人崇拜。
 
  在《鹿鼎记》的第一回,金庸就别具匠心地表达了他的政治观:
 
  那文士提笔醮上了墨,在纸上写了个“鹿”字,说道:“鹿这种野兽,虽是庞然大物,性子却极为平和,只吃青草和树叶,从来不伤害别的野兽。凶猛的野兽要伤它吃它,它只有逃跑,倘若逃不了,那只有给人家吃了。”又写了“逐鹿”两字,说道:“因此古人常常拿鹿来比喻天下。世上百姓都温顺善良,只有给人欺压残害的份儿。《汉书》上说:‘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那就是说,秦朝失了天下,群雄并起,大家争夺,最后汉高祖打败了楚霸王,就得了这只又肥又大的鹿。”
 
  那小孩点头道:“我明白了。小说书上说‘逐鹿中原’,就是大家争着要做皇帝的意思。”  那文士甚是喜欢,点了点头,在纸上画了一只鼎的图形,道:“古人煮食,不用灶头锅子,用这样三只脚的鼎,下面烧柴,捉到了鹿,就在鼎里煮来吃。皇帝和大官都很残忍,心里不喜欢谁,就说他犯了罪,把他放在鼎里活活煮熟。《史记》中记载蔺相如对秦王说:‘臣知欺大王之罪当诛也,臣请就鼎锅。’就是说:‘我该死,将我在鼎里烧死了罢!’”
 
  那小孩道:“小说书上又常说‘问鼎中原’,这跟‘逐鹿中原’好像意思差不多。”
 
  那文士道:“不错。夏禹王收九州之金,铸了九大鼎。当时的所谓‘金’其实是铜。每一口鼎上铸了九州的名字和山川图形,后世为天下之主的,便保有九鼎。《左传》上说:‘楚子观兵于周疆。定王使王孙满劳楚子。楚子问鼎之大小轻重焉。’楚子只是楚国的诸侯,他问鼎的轻重大小,便是心存不轨,想取周王之位而代之。”
 
  那小孩道:“所以‘问鼎’,‘逐鹿’便是想做皇帝。‘未知鹿死谁手’,就是不知那一个做成了皇帝。”
 
  金庸是站在人民的立场来看待帝王的“功业”的。毛泽东在《贺新郎•读史》中说:“五帝三皇神圣事,骗了无涯过客。”金庸在《射雕英雄传》中借一首曲子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金庸小说戳穿了中国政治文化的神圣,揭破了从朝廷政治到民间政治的种种黑幕。  《碧血剑》第十九回写道:
 
  李岩心头大震,当即站起。他知自来帝皇最忌之事,莫过于有人觊觎他的宝座。历朝开国英主所以屠戮功臣,如汉高祖、明太祖等把手下大将杀得七零八落,便是怕他们谋朝篡位,李自成要是信了这句话,那可糟了,不由得颤声道:“这……这……这……”
 
  金庸不是专门针对某些“暴君”、“昏君”,而是重在揭示体制所导致的恶果。有时金庸对某些帝王还加以赞赏的笔调。如《鹿鼎记》第三十四回写道:
 
  康熙笑了几声,随即正色道:“我读前朝史书,凡是爱惜百姓的,必定享国长久,否则尽说些吉祥话儿,又有何用?自古以来,人人都叫皇帝作万岁,其实别说万岁,享寿一百岁的皇帝也没有啊。什么‘万寿无疆’,都是骗人的鬼话。父皇谆谆叮嘱,要我遵行‘永不加赋’的训谕,我细细想来,只要遵守这四个字,我们的江山就是铁打的。什么洋人的大炮,吴三桂的兵马,全都不用担心。”
 
  金庸借康熙之口,反讽了封建君主制的弊端。其实就在康熙这样的“圣明”君主统治下,也是贪官横行,冤狱不断,韦小宝这样的人飞黄腾达,真正的人才饱受压制。金庸不但从文化上,而且从政治上,写出了中国封建社会为什么崩溃的原因,在这个意义上,它和《红楼梦》有同样的深度。
 
  50-70年代,中国大陆文学中的个人崇拜色彩逐渐浓厚。与此同时,金庸有意对个人崇拜问题进行了无情的批判。《笑傲江湖》中日月神教的东方不败、任我行是论者常举的例子,《天龙八部》中的星宿老怪也是一个例子,《鹿鼎记》中神龙教的洪教主也是一个例子。个人专断的体制下产生的溜须拍马,歌功颂德,这样的集团他写了不少。
 
  综上所述,金庸小说以“文化中国”为旗帜,对中国文化进行了全方位的弘扬与批判,使中国现代读者重新建立了复杂的民族国家信念。这种文化中国的观念与“五四”以来的新文学传统和1949年以来的新中国文学传统都既有冲突、又有呼应,因此,关于金庸小说思想价值和艺术价值的争论必将在相当长的时期内延续下去,而中国的国民文学发展也势必要受到金庸文学的巨大影响。其实,这种影响已经发生了。
 
  (本文系2003年金庸小说国际研讨会论文,并投交《现代中国》刊物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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