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实的历史“敢闯”的记录----读《经济特区的由来》想到一件重要的史实

吴南生（1922年8月—2018年4月10日）1936年参加革命，1937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历任县委书记，延安中共中央党校二部学员，中共广东省委宣传部长，中共中央中南局副秘书长，中共广东省委书记。1979年初，负责筹办广东省三个经济特区，兼任省特区管理委员会主任，同时兼任中共深圳市委第一书记、深圳市市长。1985年后，曾任广东省第五、六届政协主席。

文/吴南生

《经济特区的由来》就要出版了。省政协文史办的同志们辛勤工作，用了两年多的时间终于把这件好事办成了，令人高兴，应当祝贺。

经济特区的起步，如果从1979年4月算起，将近23年了;如果从1980年8月算起，也已经21周年了，时间过得真快！

过去了的事情，渐渐地成为历史。《经济特区的由来》所辑录的资料，也都成了历史的资料。这是“一步一个脚印”中的一个个脚印，是“摸着石头过河”的一块块石头。随着时间的推移，我相信，人们将会越来越珍惜这些脚印，这些石头，这些历史。

在翻阅了这些历史资料之后，我一再想到，有一件重要资料，我有责任把它写出来，这就是小平同志关于经济特区的那著名的三句话是什么时候对谁说的?是谁第一次公开讲出来的?

这是1984年4月6日下午，即中央书记处和国务院在中南海怀仁堂召开的沿海部分城市座谈会将要结束前，我在会上最后一个发言时说的，这是第一次公开讲这三句话。关于这，记者杨剑1998年写的《回眸:'79，中国特区》中有这么一段:

4月，中央在北京中南海召开全国沿海开放城市会议。会议最后一天，谷牧同志说:南生，你该发言了。我说，我就不说了吧。谷牧同志和特区来的几位同志都说，你一定要发言。于是，我发了言。在讲到1979年4月小平同志说的: “就叫特区嘛，陕甘宁就是特区。中央没有钱，你们自己搞。要杀出一条血路来!”一时心潮澎湃，抑制不住大声说：这，就是中国特区的由来!

之后，6月11日《嘹望》周刊第24期发表了记者曾建徽写的《一项重要决策的诞生》一文，文中《经济特区的由来》一节写了:

兴办经济特区，是邓小平同志倡导、中央和全国人大常委会决定的。1979年4月中央工作会议期间，当时广东省委的主要负责人习仲勋、杨尚昆同志谈到要发挥广东的优势。邓小平同志提出了办特区的问题。他说，可以划出一块地方，叫做特区。陕甘宁就是特区嘛。中央没有钱，要你们自己搞，杀出一条血路来。

这是根据我在座谈会上的发言写的。也是第一次用文字公布了小平同志这三句话。

同一时间，新华社向全国转发了这篇报道，全国报纸大多数也转载了。

大概是因为我已回了广州，作者没有找我核对。当然，他也不可能找到核实小平同志在何时、何地对谁说过这三句话的记录。加上为了写作的方便，叙述的内容和我说的不免有所出入，最明显的地方是:杨尚昆同志并没有参加1979年4月中央工作会议，这时，他正留在广州主持中共广东省委的工作。

以后，从1984年至1994年十年中，尽管有过纪念经济特区十周年的活动，但好像没有什么文章或报道中提到过这三句话。

十年后，即1994年底，《深圳传奇》一书出版了。在这本书的第四章《智慧的火花》一节中，作者用文艺的笔触，写了习仲勋同志在中南海向小平同志汇报，在汇报中小平同志说了这三句话。写得很生动，很形象。原稿是经我看过的。

我和作者商量过，说:小平同志这三句话，确实是他在1979年4月前后讲的，但那不是一次一下子讲的，是我把它综合起来讲的。现在这样写，好不好?

作者倪振良同志是一位很负责任的作家，他一直在北京工作，对特区完全不熟悉，在接受写作任务后，从1992年起，南北奔走，用两年多的时间，一点一点地搜集材料，勤奋构思，写成初稿。这时他解释说:《深圳传奇》是纪实文学，要忠实于历史，但它又是“传奇”，这说明它又是一部文艺作品，文艺作品是容许虚构的。我同意他的意见。

再过四年，即1998年纪念改革开放20周年，和2000年纪念经济特区建立20周年的时候，引用这三句话的文章、报道多起来了，而且越来越“多样化”了。最突出的是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第三研究部等编写、辽宁人民出版社1998年出版的《改革开放二十年史》中《经济特区的建立》一节:

1979年初，中共广东省委第一书记习仲勋去汕头传达十一届三中全会精神。在从汕头回来向省委汇报时提出建议:广东应当拿出一块地方率先对外开放，最好从汕头开始。那里有海港，历史上也是开放的，而且地理位置偏在一边，即使出点毛病影响也不大。他提出在汕头建立包括一个像台湾所搞那样的出口加工区。广东省委、省政府经过研究后初步决定，先在深圳、珠海两地试办出口特区，并希望中央给广东放权，抓紧当前有利的国际形势，让广东充分发挥自己的优势，在“四化”建设中先行一步。

1979年4月，中共中央工作会议召开，广东省负责人习仲勋、杨尚昆、王全国参加。在直接向中央领导同志作汇报时，习仲勋说，如果广东是一个“独立的国家”，可能几年就搞上去了，但是在现在的体制下，就不容易上去。他们建议中央下放若干权力，允许在毗邻港澳的深圳市、珠海市和重要侨乡汕头市开办出口加工区。中央领导同志很重视这个建议。汇报完的当天，邓小平即安排与广东省负责同志谈话。在谈话中，邓小平谈到延安当年那么小小的一块地区，后来竟打出了那么大的一块江山。他又说，你们上午那个汇报不错嘛，在你们广东划一块地出来，也搞一个特区怎么样?办一个特区，过去陕甘宁就是特区嘛，中央没有钱，你们自己去搞，杀出一条血路来!广东省委负责人建议开办出口加工区，而邓小平提出还是办特区好。这是邓小平第一次正式提出办特区的主张。中央工作会议讨论了这一重大问题，并形成了《关于大力发展对外贸易增加外汇收入若干问题的规定》，其中“试办出口特区”一节中提出，在沿海少数有条件的省市，划出一定的地区，如广东省深圳、珠海、汕头、福建省厦门、上海市崇明岛等单独进行管理，作为华侨和港澳商人的投资场所。深圳、珠海两地可以先办。在“要充分发挥广东、福建两省的有利条件”一节中提出，对广东、福建两省采取特殊政策和灵活措施。

短短的这一段文字，其错误和矛盾之多几乎可以说是“令人触目惊心”!

以后，一些报道、一些文章也都跟着这么说了。最令人难以辨别真伪的是在习仲勋、谷牧同志的访问记上也跟着写了，这就更令读者鱼龙莫辨了。

在《改革开放二十年史》出版两年后，即2000年9月29日，我才见到这本书。这是因为有一位作者写了有关特区的文章，在送给我征求意见时，我觉得奇怪。他说，这是中央党史办公开出版的资料上写的。中央党史办写的有关党的历史资料，当然是有根据的，是权威的，这把我吓了一大跳!

从1993年《深圳传奇〉的作者来采访我开始(在这以前没有人问过我)，我就一直说明小平同志这三句话的来历。1998年12月7日的《深圳商报》发表的《经济特区是这样产生的》一文中，就这样写着:

现在提到小平同志关于经济特区的论述，都少不了那著名的三句话:“就叫特区嘛，陕甘宁就是特区。中央没有钱，你们自己搞。要杀出一条血路来!"

吴老解释说，小平同志讲这三句话时，不是一口气讲下来的。而是他在听广东汇报上述的设想时，先后插着说的。第三句话是他在不同的会议或谈话中曾经多次说过。1984年在中南海召开的全国沿海开放城市座谈会上，吴老在发言中讲到特区的由来时，引用了邓小平同志这三句话，然后《瞭望》杂志正式发表了。

小平同志定下了“特区”这个名称，于是“贸易合作区”就改称为“出口特区”。1979年4月中央工作会议文件正式提出“试办出口特区”。

这里说得很清楚，我再重复说一句:这是1998年12月7日《深圳商报》发表的。如果《改革开放二十年史》一书的作者能向中共广东省委党史研究室询问一下，应当不会发生那些大错误，而在这之后，人们也不会因此一抄再抄，不断错写下去。

最不应该的是一部党史却用文艺想像来写，例如小平同志找广东省委负责同志谈话一段，完全是想像出来的!

中央党史研究室的负责同志得知这一情况后，很负责地给我来了电话，同时在《百年潮》杂志上作了如下的更正:

来函照登

在由我部编写、辽宁人民出版社1998年出版的《改革开放二十年史》一书中，涉及深圳特区建立的有关章节出现了一些不准确和失实之处。最近，中共广东省委党史研究室的同志向我们指出了书中的不确之处。本期《百年潮》刊登了由卢获同志撰写、经广东省委党史研究室校定的《广东经济特区的主要拓荒者吴南生》一文记述了深圳特区从构想到付之实现的历史过程，为我们提供了准确的事实。本书再版时将以上述文章为依据进行更正与修改。这里谨向广大读者致歉并向中共广东省委党史研究室致谢。

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第三研究部

这种事情过去了，但也使我心中十分不安，因为事情是由我开始的，所以我一直想能对这个问题作出说明。

现在，读者们可以从这本资料中1979年5月3日下午《省委常委会议记录》和同年5月26日习仲勋同志《在省委四届三次常委扩大会议上的讲话》两个文件中看到，习仲勋同志这时曾两次传达了小平同志“要杀出一条血路来”这句名言。

同样，也可以从这本资料中看到习仲勋同志在1992年7月为《改革开放在广东—先走一步的实践与思考》所写的《序言》中写到“1979年4月的中央工作会议期间，……党中央对广东的工作极为关心和支持，批准了广东省委关于在改革经济管理体制方面让广东先走一步的要求，同意广东搞一个新的体制。在这次会议上，我知道邓小平同志对改革开放的决心很大，说这次“要杀出一条血路来”，充分表达了我们党搞中国式的社会主义现代化的决心。”

三次转达这句话，前后相隔整整13年。

但三次都没谈到“就叫特区嘛，陕甘宁就是特区”。也没谈到小平同志曾单独和他谈过话。仲勋同志在几次传达、谈话时谈到的都是华国锋同志，他所说的“中央负责同志”也是指华国锋同志。他在1979年5月3日常委会上说：华主席说，小平提的问题，今后谷牧到广东研究一下如何解决。……华主席说，要进行体制改革，广东可以搞一个新的体制，试验进行大的改革。”华国锋同志在这里说的“小平提的问题”是什么? 没说明白。但当时听传达的人都明白，是指“特区”的问题。

因为4月21日，当时的广东省委副秘书长张汉青，从北京发回一份“电话纪录”，里面讲到中央决定办“出口特区”。这份记录，也可以从现在这本资料中找到。

那么，“就叫特区嘛，陕甘宁就是特区。”这句话是小平同志在什么时间、同谁说的呢?

是1979年4月在听谷牧同志汇报后说的。同年10月，又向习仲勋同志谈过。1979年4月，中央工作会议召开期间，各个小组会议发言后，谷牧同志向邓小平同志汇报说:广东省委提出要求在改革开放中“先行一步”，划出深圳、珠海、汕关等地区，实行特殊的政策措施，以取得改革开放、发展经济的经验。但是，这些地方该叫什么名称才好?原来有“贸易合作区”、 “出口工业区”等等，都觉得不合适，定不下来。小平同志很赞成“先行一步”的做法。他说:“就叫特区嘛!陕甘宁就是特区。”当天晚上，谷牧同志在晚餐后散步到中南海东南角，又见到小平同志，一见面就问：“谷牧，今天上午我说的话你听明自了吗？广东那几个地方就叫“特区”。谷牧说：“明白了”。

当天晚上，谷牧同志给习仲勋同志打电话，告诉他这一消息。第二天上午，仲勋同志来找谷牧同志，问：“叫做“特区”了，那以后广东还管不管? 是不是直接由中央管？” 谷牧同志说:“不是，还是由广东管。”

谷牧同志把小平同志的意见，向中央报告。于是，中央工作会议定下了“出口特区”这个名称。

这一情况， 在倪振良同志写《深圳传奇》时，我还不知道。以后才听谷牧同志多次谈过。

最近的三次是2000年11月，经济特区建立20周年纪念活动期间。两次在广州，在座的有任仲夷、甘子玉、丁励松和我，其中一次是在晚餐时，在座的人更多了。一次在深圳，是纪念大会后，他要去珠海的前夕，我到桂园去探望他，又再谈起。

现在从《省委常委会议记录》中还可以找到: 1979年10月17日下午，习仲勋同志传达十一届四中全会和省、市、自治区党委第一书记座谈会精神时说:

“广东搞特殊政策问题，临走前向小平谈了，他同意要快一点、宽一点。台湾统一了还不是特区? 香港回归了还不是特区?

1937年陕甘宁就是特区。”

我想，这些材料可以说明问题了。至于“中央没有钱，你们自己搞”这句话，当时小平同志常说，也只有他才能说得出来。请原谅我不再到档案馆那浩瀚的卷宗中去翻找了。

记录历史要真实。《经济特区的由来》辑录的都是有关创办特区的原始材料，所以，它将给后人留下历史的真实。

再一次祝贺《经济特区的由来》胜利出版，借此机会问候所有为创办特区而奋斗过的同志们，问候所有支持创办特区的海内外朋友们，并深切怀念为创办特区作出贡献、现在已永远安息了的朋友们、同志们!

“敢闯”这一革命大无畏的精神，将永远载人史册。

2001年12月6日于广州

（本文出自广东省政协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编辑的《经济特区的由来》，广东人民出版社2002年4月第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