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南生口述(8):在熟人的杂货铺里当学徒
吴南生口述(8):在熟人的杂货铺里当学徒
原创2021-12-10 09:20·骏骅堂
原广东省委书记吴南生
小学毕业前夕,国民党封了学校,老师大都被抓走了。学校没有了,也就没有正式毕业。阿爸找了他在民强中学教书的一个朋友,民强中学同意按正常小学毕业生收我入学,还给我减了一半学费。读了约半个学期。这时,一二八淞沪会战在上海抵抗日寇入侵的十九路军在福建揭竿而起,成立了福建人民政府。朋友来招,阿爸匆匆赶到厦门,当了一名缉私队探目,专门缉拿台湾走私。过不了两三个月,福建人民政府失败,市面大乱,走私集团趁势而起,反倒把缉私队给灭了。阿爸被打了个半死,昏迷在地,黑帮走后,几个同乡发现他还活着,冒险把他抬上车,运回了汕头。
阿爸躺在床上,不能动弹。家里没钱,我自然是没法上学了。我每天去给阿爸抓药,帮家里做一些杂事。半年后,我虚岁十三。这时阿爸稍能走动,给我联系了一份摇捆边机的工作,一天一毛钱,我开始了我的童工生涯。
工场有几部捆边机,捆出来的是花边,比阿妈车出来的漂亮,速度也快。我的工作是摇捆边机的大铁轮,车的人叫摇就摇,车的人叫停就停。我一边摇,一边看着对面墙上的大钟。大钟滴滴答答,秒针走六十下才一分钟,三千六百下才一小时。心里就想,这么摇,我这一辈子什么时候才到头,这样生活,又有什么意思。
不久,阿嫲另给我找了一份工,在一家熟人的杂货铺里当学徒。
民国初期汕头老城区
每天早上天没亮,我就起来,先到老板家生火,扫地。再回店里抹案台,扫地。待师兄到,便一道把门板卸下。这时财付也到了。财付就是现在的经理,他一到,一天的生意就开张了。我里里外外打杂,按钟按点做饭。晚上,杂货铺变成拍卖行。“水粉啦!水粉啦!五分一盒,谁要,谁要。”我和师兄大声吆喝。一天工作十四、五个小时。但两毛一天,在店里还吃两顿饭,比摇机器好多了。
这时的汕头已经很漂亮了。我做工铺子的对面是当时一个新型的百货商店,叫南生贸易公司,高楼底,沿街而建,略显弧形,大立面四层楼,法国式格子窗户装饰了彩色玻璃,美轮美奂。大正门方向,三楼上方装饰了弧拱,四楼之上五六楼突兀拔起,形成了塔楼。塔楼后方还有主楼的五楼、六楼。这里是汕头市中心,五六条马路从这儿辐射出去,圆心点是一个宝蓝瓦顶朱红立柱飞檐展翼的纪念亭。环绕着亭子,形成了一个小广场。平常这儿,车水马龙。年底时分,圣诞灯饰一亮,华丽辉煌。到了春节,张灯结彩,又是另一番热闹景象。
汕头南生百货公司
那年过年,南生百货开了一个国画专柜。我一看,哇,心中一片雪亮。画原来是可以卖钱的。我可以学画,我能学画画,我对自己说。那时家穷失学,心里有许多悲哀。年纪小小,已有开门四顾心茫然的感觉。怎么办?以后怎么办?这问题无时无刻不在困扰着我。看到一幅画可以卖许多钱,一时好像见到了光明。
不久过年,阿爸的一个叫林贤展的老朋友来拜年,给了我一个红包压岁。林贤展是一个老国民党党员,二七年之后,一直反蒋。他给我的红包里面装了一块银元。我欢天喜地,开了年,跑去图书馆,一块银元正好做了按金,借出了一本《芥子园画谱》。
这回站出来反对的不是阿爸,是阿妈。“基督教说不能画生相。”她说。
我说,“我没有画生相,我只是画花草虫鸟。”阿妈便不出声反对了。
芥子园画谱
画了日子,居然有点像模像样。阿爸很高兴,逢人就吹我的画好,又说我的字更好。把我的画和字都拿给别人看。一次,牛皮吹到了他的一个律师朋友处,律师看了,也说好,说是可以抄呈文了。交给我阿爸一份呈文和几张纸,“一份呈文两毛钱,多劳多得。”他说。阿爸得到认同,乐滋滋回了家。
这可就苦了我了。本来自己学画学字好好的,可一抄呈文就打瞌睡。打瞌睡,字当然抄错。抄呈文用的是特定格式的纸张,错多了,抄呈文赚的钱不够买纸。怎么办?我动开了脑筋。一个字写错了,干脆挖一个洞,反过来,抹一点稀饭米粒,同样的呈文纸剪一格下来,从背面补上,用指甲轻轻碾平。这样,从正面看,看不出大毛病。待纸干了,重新写上。
无师自通解决了问题,自然是一种令人欣慰的体验。可惜的是,瞌睡依然,一张呈文纸补了又补,百孔成千疮。一天我去交炒好的呈文,律师接过手,翻来覆去地看,叹了一口气,说,“弟啊弟,我的饭碗要叫你打破了。”
他的小眼睛在厚厚的眼镜片后面闪着,“你不够睡是不是?”他摸了摸口袋,摸出了几毛钱,“给你,以后长大了,再抄吧。”
我继续在杂货铺里做工。一天,店里不见了一个银元。老板怀疑是我拿了,向阿嫲投诉。阿嫲不问青红皂白骂我。从来没有这样被人委屈过,我真生气啊!不再去店里了,连阿嫲家也不再去了。这事一直到了几年之后,拆店子捡回了那个银元,老板又去告诉阿嫲,才算平了反。
摘自吴晓南著《吴南生和他的那个时代》